景德镇：手作瓷器工艺者的圣城

发布日期：2024-09-19 13:13

来源类型：彭宗辉律师 | 作者：王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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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德镇路边时常能看到挑坯的师傅，产量提高后，挑担大多改为了推板车 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/图）

五线城市，一线市集

夏季夜晚，在地图软件中，景德镇的街道总是红色的，从陶阳路开始，往东去新厂路，往西去珠山大道，车流接连不断。这片区域遍布景德镇的热门景点：陶阳路的南边通向三宝村——其中有多家陶艺工作室和私人展馆，民宿的价格位列景德镇榜首；陶瓷大学位于陶阳南路，校门口正对面的陶艺街是江西省商业陶瓷示范街区；新厂路的雕塑瓷厂原本是规模庞大的国营工厂，老厂倒闭后制瓷师傅们一度在里面开起了私人作坊；珠山大道的路更为宽阔，2016年，这条路上的国营宇宙瓷厂经由景德镇政府主持，被改造为陶溪川文化创意园。

这些景点为景德镇聚集了大量人气，2023年景德镇市旅游接待总人数近六千万人次，比2022年增长32%，旅游总收入几乎翻了一倍。2024年“五一”假期前三天，景德镇市累计接待到访游客突破了300万人次。

一周最热闹的时候从周五晚上开始，陶溪川的市集在每周五至周日晚上开放，有近三百个露天摊位分布在陶溪川的主干道上，大部分是手作陶瓷，还有玻璃、布艺、木头材质的手工艺品。

赖江涛在下午就布置好了摊位，他的商品是黑陶茶具，用黑陶泥拉出相对规整的器型，在表面上做出不规则的木刻纹理，再刷上暖白色的釉料，有功夫茶具，也有日常的马克杯。在他的考量里，马克杯是提高销量的产品，售价为168元一个，茶具套装则花费了更多心血，一壶三杯加上托盘的组合价格往往在七八百元。

读本科期间，赖江涛在景德镇学院学习陶瓷产品设计，用软件做3D模型。他发现要将虚拟的3D模型实际做出来很难，直接手作反而更加贴合自己的想法，于是跟着师兄学制瓷。整个大四期间，他都在尝试用不同的陶泥、不同的样式去做，摸索自己的风格。刚来景德镇上学时，他没想过要留下来，但2023年毕业时，他拿出了足够申请陶溪川市集的作品，“景德镇是五线城市，但是有一线的文创水平。”

摊位前的道路挤满了游客，不时有人拿起杯子打量、问价，但真正付款购买的只有几个。即便对方再三表示喜爱，赖江涛也不会为了卖出去而给出多少折扣，“价格低的陶瓷产量高，但我们做的是手作瓷器，复制性不强，一个月只能做几十件，我要维持生活所需，才能坚持下去。”

摆摊的收入不稳定。陶溪川市集的摊位每个月筛选一次，每个月都有申请不被通过的风险。成本则包括工作室租金、材料费、高昂的电费还有市集摊位费等等。一晚的摊位费成本是300元，在陶溪川办理营业执照的毕业生能在三年内享受摊位费6折的优惠。赖江涛收入最好的一个月卖了2万元，“扣除生产成本，能有60%的利润。”据他观察，留在景德镇的年轻情侣中，会有一个人做稳定的工作，另一个摆摊，“抗风险能力会强一点。”

徐庆的摊位在陶溪川市集的另一个区域，他自毕业起就留在景德镇，已经十余年了。他刚毕业的时候，市集摆摊还不普遍，一同留下来的同学中有去瓷厂工作的，也有去私人工作室当画手的。徐庆想做自己的东西，选择了去明清园摆摊，在摆摊期间逐渐认识拿货的客户，积累了一些销售渠道。

景德镇走红后，徐庆觉得手作陶瓷市场的主流审美发生了改变，“以前的客户很懂陶瓷，坯和画工都好，就会拿去外地卖。直播不一样，不管好不好用、技术怎么样，即使做得很粗糙，但只要有意思，就可能卖出去。”

陶溪川市集上最受主播青睐的、摊位前围观人群最多的往往是可爱治愈风格的手作瓷器。徐庆不喜欢可爱风，但也不免要做一些妥协，他的商品里卖得最好的是大象和腊肠狗造型的桌面小摆件。赖江涛原本用的釉料是冷色系，但他发现暖色系卖得更好，所以才用了现在的暖白色。“我有一个朋友喜欢健身，练得特别好，但也画可爱风。其实他自己不想画，但市场可以把它们变现，有人喜欢，那就画吧。”

乐天陶社在景德镇有现代化的工作室和陶艺设备，为国内外手工艺者提供驻场服务 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/图）

生如瓷器

市集已经成为景德镇的特色，除了明清园、陶溪川之外，庞大的人流在近几年催生了陶阳新村夜市、九集小镇夜市和陶大青年集市。它们更有针对性地面向打卡式旅游的游客，陶阳新村夜市上贩卖的多是“十元三串”的手串、“十元三枝”的瓷花以及小摆件等，九集小镇夜市多为小吃摊。

景德镇最早的创意市集是在乐天陶社。乐天陶社成立于香港，社长郑祎1998年第一次来景德镇时，看到五个匠人合力拉出一个巨大的缸形陶坯，她惊奇地发现，原来景德镇还有这么多好匠人，有这么好的技艺。她开始每年都来。2005年，乐天陶社在景德镇的雕塑瓷厂落地生根，向国外艺术家提供驻场空间。

“现在好多年轻人说毕业了之后留在景德镇，开工作坊，2009年之前没有可能，（因为）2008年市集才开始。”郑祎在访谈中说，当时几个年轻人想在乐天陶社的咖啡厅前摆摊——传统市场推崇已经成名的大师和传统技法精湛的瓷工，年轻人很难找到机会和出路。郑祎同意了，但要求他们必须做满八周。

乐天陶社的市集仅在每周六上午9点至12点开放，最开始来摆摊的只有十几个人。后来不断有外地的陶瓷爱好者加入，一度发展到有将近350名摊主，出现抄袭、抢位的无序状况。郑祎开始实行筛选制，从每个月申请摊位的人中选出80至120个人。郑祎有自己的筛选标准，她重视技法，更重视作品中的创作思路。

祖宁用来申请乐天市集的第一组作品是大地色系的高足杯，没有通过筛选；第二组作品是刻有植物纹饰的杯盘，他取名为“朴花”系列——在占据了器物表面的纹饰上，他用想象中的细胞颗粒填满了花朵和叶片轮廓之间的空白——第一次申请就通过了。

纹饰的设计与祖宁看显微镜的爱好有关，微观世界让他清晰地看到生命的组成结构。因为年少起患有强直性脊柱炎，他每天都能感受到身体的疼痛和生命的流逝，于是更加喜欢思考生命。他觉得做陶的过程实则也像人生的磨炼，“从陶泥开始，经过手的塑造、火的锤炼，变得坚硬、美丽。”

祖宁学的是环境设计，喜欢绘画，毕业后曾去成都的设计公司工作，但他的身体承受不了长时间的坐班。2020年，在重庆家中休养时，祖宁接触到陶艺。“第一次上手拉坯机，我一坐下来就觉得心里很安静，而且这是我一直想找到的表达媒介，平面的绘画还是有局限性，我想做立体的东西。”

景德镇陶溪川陶瓷文化夜市，游人络绎不绝 （视觉中国/图）

重庆没有常态的市集，也很少有人愿意花两三百元去买一件日用器皿，祖宁就做一些冰箱贴卖。2021年他来景德镇逛陶溪川等市集，2022年又来景德镇报班提高制瓷技术，住在陶瓷大学湘湖校区附近，他感受到浓郁的艺术气氛。“墙面和路牌上有手绘涂鸦，村民在雕像的手臂上晒被单。附近的垃圾场有时候能捡到奇形怪状的学生雕塑作品，公共窑门口有专门放‘孤儿瓷’的地方，可以随意取走。”

2023年，祖宁下定决心来景德镇制瓷，他在湘湖镇找了间租金6000元一年的工作室。他用了半年的时间试验刚接触到的新材料，以前在重庆他只能买到两种泥料，在景德镇有太多种泥料可供选择。他又在各种釉料之间选择自己喜欢的矿物釉，探索陶瓷大学周边多家公共窑的温度和烧制效果。2024年5月，不断的试验让他做出了“朴花”系列，摆摊时卖得不错，月均收入八千多元。他觉得自己能靠制瓷独立生活了。

“我问过一个占卜师，我去景德镇会不会顺利，占卜的结果是我来了以后会找到自己的路，身体也会变好。我知道这是一种心理暗示，但是以前我每天都要吃止痛药，已经七八年了，不吃的话痛感会非常明显。做出‘朴花’后，我发现自己可以不用吃药了。”

祖宁在工作室里画图，左边摆放着他的拉坯机 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/图）

残留的人情味

越来越多的青年手工艺者从市区的雕塑瓷厂搬去更偏远的湘湖镇，以陶瓷大学湘湖校区为圆心，聚集起了生活区和完善的产业链。很大的一个原因是，随着文旅业的兴盛，景德镇物价上涨，市区的生活成本倍增。

夏琪正在考虑搬离雕塑瓷厂。她2022年来景德镇，在雕塑瓷厂租了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工作室。工作室所在的区域原本是工厂宿舍区，现在很多房间被打通，变成了陶艺体验馆、咖啡馆——雕塑瓷厂主干道上的门面早已开满了商铺。“以前路上都是带院子的小楼，是一间间作坊和工作室。景德镇火了以后，房东都涨租了。我认识的很多人已经走了，（开作坊的）老师傅们也只能离开。”

2012来到景德镇的褚庆龙也搬离了雕塑瓷厂。他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陶瓷专业，毕业设计是做石狮造型的瓷器。为了完成作品，他来景德镇找师傅翻制模具、做出素坯、烧制成型。“原始设计是我的，成型和其他工艺都有专门的师傅帮忙完成。”在景德镇，制瓷的每一道工序都能找到老师傅，“你什么也不会，来景德镇，借助其他人，你的想法也能做出来。”

当时的景德镇让褚庆龙感受到制瓷技艺的成熟，“我一下车，看到路边的灯柱都是陶瓷做的，三四米高，上面的青花是手绘的，景德镇之外真见不着。还有，你走到哪儿都能看到路边放着大型陶坯。”他决定来景德镇发展，在雕塑瓷厂彩绘大楼的对面，用500元一个月的租金租了带院子的小楼。那会雕塑瓷厂周边的住房租金也很划算，“租的最贵的房子是3室一厅、家电家具齐全，一个月1500元。”

新冠疫情期间，褚庆龙逐渐将工作室转移至居住的小区。疫情结束后，原本工作室的租金又一下子涨了数倍，“现在已经变成店铺了，同样位置和大小的店，租金都是5000元起，而且不包括院子。周边的小区，毛坯房的租金也要一千多元，想找个能拎包入住的得两三千。”

褚庆龙喜欢以前的雕塑瓷厂，“以前有人情味，一进雕塑瓷厂，走走路就遇见个熟人。阿姨、干活师傅等全认识，你有个什么事儿说一声，大伙都能帮你干了。现在进雕塑瓷厂除了手串就是油漆扇，满满的全是金钱的味道。”

以前买家和手作者之间也更有人情味。褚庆龙刚开始制壶的时候工艺不熟练，做了好几把壶，造型美观，很快就被人买走了。客人买去泡完茶后又回来找褚庆龙反馈意见，他才发现壶倒茶时会漏水，“壶盖松得在上面晃，但就这样都能包容。”

通过制壶，褚庆龙解决了许多工艺上的问题，景德镇大大小小的展览则促使他追求创作上的自我表达。乐天陶社每年举办生肖展，2020年是鼠年，褚庆龙参考古代民窑的青花喜字罐的样式，结合“老鼠娶亲”的故事做了参展作品。展览后郑祎把这个作品买了下来。

郑祎的认可让褚庆龙意识到表达不一定是“苦大仇深”的，“日本的一些陶艺家用陶瓷表达对战争的反思，那些作品有创作者生活留下的痕迹，所以才更有生命力和感染力。”他不再苦闷地创作，转而从身边的事物中取材。

褚庆龙养了很多龟背叶等大叶植物，植物又吸引来昆虫。他喜欢喝咖啡，喜欢高达模型，喜欢DIY，于是他做出了用陶瓷、不锈钢钉等材料组合而成的咖啡器具，色彩和纹饰结合了植物、昆虫和以往创作的元素。“我们没经受过多少苦难，表达不了那么深刻的事儿，干脆先让自己快乐起来。”

褚庆龙近两三年在做的系列是用陶瓷和金属零件的组接搭配，在创作上追求可玩性，也希望用明媚的色彩、坚挺复杂的形态，展示器物的美好 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/图）

乡村艺术生活

每一个想要制作陶瓷的人都能在景德镇学会这门技艺，因为它提供了学习的便利条件：各类不同的陶瓷培训机构，从体验课到长期训练营，从业余到进阶；图书馆里摆满了陶瓷工艺的书籍，博物馆或私人陶社时不时会举办公开讲座；只要愿意交流，材料店老板、公共窑师傅、其他手工艺者都能提供经验。

本本石是雕塑系出身，她发现做雕塑和做陶瓷有相似之处：“都要用泥巴，雕塑是用泥巴做出形状，再翻制成诸如玻璃钢、石膏、铜材质的模型；陶瓷我捏完一个形状后，翻制成活模，再填充泥巴去做其他的，只是直接用泥巴去烧成。”

刚来景德镇的时候，因为不了解泥巴的特性，本本石用模具做了四十多个坯，素烧的时候裂掉了一半，到了中温烧的时候只剩下一两个。“我听说如果想让效果光滑一点，就给泥料补水，但其实我用的那种泥料不能补水。”在朋友的推荐下，本本石才找到了一种稳定性高的泥，价格是普通瓷泥的两三倍。

本本石主要做的是森林系的摆件和香薰台，造型有绵羊、猫咪、树木、树丛等等。做雕塑的功底让她对形体格外看重，有一件作品是猫咪藏身在树叶中，为了做出生动自然的效果，每一片叶子都是先单独捏型，刻出叶片的纹理，再粘在一起的。即使是最简单的绵羊摆件，为了做出毛绒一般蓬松的体积和质感，每一条毛都是用工具一点点挤出来再粘上去的。

2023年，从鲁迅美术学院毕业后，本本石决定来景德镇创作。同系学生大多转行，或者从事绘画、设计相关的工作，但她不想去企业上班，“我希望我的时间是自己的。”但仅凭做雕塑很难养活自己，“雕塑圈比较集中的是北京，市场很小，房价和物价又很高，在北京生活会过得很拘谨。”

毕业后，本本石和男友来到景德镇，一边做陶瓷摆摊赚钱，一边做雕塑参加展览 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/图）

在景德镇，本本石能一边做陶瓷赚钱，一边创作雕塑作品去参展，市集的收入完全可以覆盖生活的成本。她租住在湘湖镇的村子里，一年一两万的租金可以租到两三层的农村自建楼。村里有溪水和树林，附近还有适合钓鱼和露营的山林。

茜茜和大宓也在湘湖镇一个僻静的村子里找到了满意的工作室，大门前是田地和树林，树林后面是时常起雾的山。他们此前在重庆做驻场艺术家，茜茜画色彩丰富的抽象风格的油画，大宓不仅画油画，而且从小练国画。

2022年初，茜茜想来景德镇做陶瓷，大宓就陪她一起来了。原本他们只是抱着待一段时间就走的想法，但被景德镇热闹的市集气氛感染，茜茜开始摆摊卖陶瓷作品。一段时间后，他们发现市集上很少有既受年轻人喜欢又有传统韵味的新中式瓷器，于是决定一起做“松雾仓”系列。

为了连接传统，他们选用一种混合其他泥料的粗陶泥，釉料则是不那么鲜艳的老料，这样的组合产量很低。茜茜解释，“老料的青花材料需要高温才能呈现出独属于青花的蓝色，但粗陶不适合高温，很容易烧变形，不过烧成之后会比中温烧制出来的更为紧实。”

创新体现在颜色搭配和画片上，大宓用国画的风格设计出不同于传统绘画的鱼、龙、野浆果、白菜等图案，再用刀刻在陶坯上。“用刀刻能还原一些国画的技法，力度有轻有重，让线条看起来有筋有骨。”

比起以前做纯艺术，大宓更喜欢景德镇的生活，“以前只能靠卖画（生活），很不稳定。现在做的东西既是作品，也是商品，可以有相对稳定的收入。”茜茜觉得自己来景德镇后，更加感受到了生活，他们创作的陶瓷也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，“手作瓷器和工业瓷是不一样的，手工拉坯出来的杯型不完美，用刻刀做图案花费很多时间，但拿着它你就会觉得我不用那么快地去做一件事，时间会慢下来。”

（文中夏琪、本本石为化名。）